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聯合報文學獎/黑心貨

 

2013第35屆聯合報文學獎極短篇獎優選

離家這些年,父親找他,都是書信聯絡。父親也寄錢,囑他照顧自己、吃飯錢不用省。而他,照例不回。

如今,事情有了些變化,他拿出去的錢,都被退回,店家說那是偽鈔。他很困擾,不知怎麼對父親啟齒,入秋之後寒意逼人,他要添衣,可是錢不能用,而且臭,紙面的印刷字體模糊,看來確實是偽鈔。

隔天,一起床,一個新力牌電熱扇靜靜站在客廳的晨光裡。再隔天,一方澳洲進口蠶絲被,他好開心,父親果然體貼他怕冷,再隔天,夢寐以求的愛瘋四來了,錢也來了,可他一摸到紙身,心又沉了下去,那劣紙印刷的字體,一抹就生灰,他真是恨極了,心想父親節儉到這種地步!

氣話剛停,轟轟轉動的電熱扇砰地一聲停止運作,故障了!

寒風驅趕暖流,他冷起一陣疙瘩,然後,信就來了,躺在仿明月牙桌,中式信紙上工整小楷寫著:

兒啊,久不見若影,蠶絲被與電熱扇是否收到?

姑母來信報喜,你表妹生了個……你伯父……還有,兒啊,說來讓你見笑了,咱對門你喚王媽媽的那位大陸新娘,半年前……

父親總是這樣,紙短情長,落落長。

他丟了信趕著拿出愛瘋,是Apple iPhone 4S!視網膜觸控八百萬畫素iOS5雙核心!他舉高機身,對著窗外接收看不見的奇異訊號,手機便像著了魔般在手心震動起來,藍光迸射彩球炫轉,還冒煙呢,他一愣,將手機翻身,蘋果竟然沒有缺口!隨後,乒地一聲,一個長方形極簡極流暢充滿時尚感的優雅炸彈突然爆開,他的手與臉,馬上一陣熱辣,他丟開機子,手掌已經紅腫,臉上還割了兩道創口。

他坐在父親寄來的明式太師椅,落下怨恨的淚水。

沒多久,那女人就來了。

他買好便當一進門,她已經長好頭部了,他候在一旁,終於,一個豐腴婦女成形,顏色也活了起來,花褲青衫、豔唇肉鼻、杏仁眼,就差一道眉,他看出那是紋的,不自然的黛青色,眉毛一長好她就扯開嗓子喝罵:天殺的死鬼!燙死我啦!

女人一看見他,定了十秒,蠻橫地推開桌子衝撞過來,混亂中他連鞋都來不及穿,抓了父親的信沒命似的逃了出去。

幾個好事的鄰居給我們介紹,父親是看她死了丈夫無依無靠的,大家說她恰查某,我看倒還好,我給她一些錢,她就急急給你添了那麼貴重的好東西,蠶絲被電熱扇手機什麼的,都給你弄來了,給你的錢也是她買的,我囑過她,不要買大陸製的,燒得滿天黑霧汙染環境。

他還是很迷惑。

往後的日子裡,他成了她的下人。

她搶走大衣和被子,吃光冰箱存糧,父親寄來的好錢全拿走,他冷得唇色翻白臉色烏青。

大部分的時間,他不敢同她說話,她也根本不理他,發飆鬧脾氣時,就是摔盤子丟東西,噼哩啪拉要他父子去死,狼心狗肺台灣人!

趁著她外出血拼,他在黑塵蔽日的窗邊,流淚。

霧茫茫中,他身後的桌上,一張細細摺過的皺白信紙慢慢生長、綻放,上面寫著:

孩子,父親不是故意,父親絕非殺人越貨之徒,那女人盜走我存摺,領光我積蓄,兒啊,那是父親餘生的倚靠啊,她皮箱拿了說要回大陸,我是氣不過,在她走過金爐時推了她一把,誰知那火沾上她身,就這樣灼豔豔大燒起來!兒啊,她在陰間使不了壞。

那個……王媽媽,你收到了嗎?

【2013/09/30 聯合報】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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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家

 

◎九九

 

那座老花梨木色明式羅漢床,端端正正,大大方方,坐在他屋門口,像等待僧侶的神諭,等待願力的咒語。它渦紋足座亭亭,透雕背屏纖纖,榻面貼了朱紙墨字,寫著他名字。

 

他也聽說過80年代台北人三個月丟套沙發五個月換組餐桌椅的暴富事蹟,大學生跟窮白領能在樹小牆新畫不古的垃圾堆裡撿出一整個家。但今時此地,誰願做那種無償送快樂的傻蛋?他簡直不敢露出笑齒,怕嘻跑了禮物,只緊手把它扛回去。

 

多奇妙。那空無一物的客廳,原本像他一樣地陰沉潦草。但安入這物件,彷彿就出挑了身分,見了背景,有了些好人家的模樣,他左右端詳,滿腹歡喜。

 

次日回家打開門,新沙發還在。他高高興興坐著,就著榻上的炕几看電視吃便當。咦,昨天有這張小桌嗎?但廣告在此時結束,主題曲cue in,他忘記要疑心。

 

第三天,天花板長出兩盞大紅玻璃燈籠,一左一右垂在羅漢床上方,像雙血淚含情,不捨一眨的熱眼睛。不對勁?這當然不對勁,但原先那孤陋的空間就很對勁嗎?他仰躺在上頭,紅光滿面,羞羞地想起女人來了。

 

第四天,浮出一口虎皮樟的木箱,是為茶几;第五天,一張內翻馬蹄足條案,是為電視架;第六天,客廳與餐廳的隔屏成了雙面鏤空雕花板,他開始見怪不怪;第七天,值得一提,上帝都休息的日子,他一早起床發現全屋換上木地板,有光時見不到,天一暗,滿地就浮現秀逸連綿的泥金書字心經:「……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……」然後這裡冒出紅眠床,那裡冒出碧紗帳,還有色色叫不出名目的玲瓏百物,由那羅漢床的沙發帶著,一日一日千生萬長。他坐在上頭,每天辛苦造冊檢點,開始擔心這些天賜會不會終究把他堆殺。

 

這是他的多慮。四十九天後,停了,他把整個家裡外翻過三遍,停了。唯從枕上拈出一紙薄信。

 

「吾兒:算算你也到成家的年紀,該預備的東西我們都燒給你了。還有一個女孩,原為你母看護,溫良細緻,是你良配。你向她賠個不是,跟她說陳伯伯一時情急,應當先藥昏她再燒的,所以把她燒痛了,陳伯伯實在是捨不得她變成別家的媳婦。你須好好待她。父字。」他恍然大悟,沙發邊一早就慢慢在堆高的炭屑堆,原來是一副坐在榻上的臀腿。腿上還有嫻嫻交叉的雙手。正在他眼前往上伸起的大概是腰,扭扭曲曲的。

 

很小心很小心地(怕把她震垮),他在她的(半)身旁坐下;又好輕好輕地摸住她腿,觸感渣渣的,像他的嗓音一樣:「妳叫什麼名字?……啊,妳的頭還沒堆好。那,我先歡迎妳,歡迎來到我們的家。」 ●

http://www.libertytimes.com.tw/2006/new/jan/16/today-article1.htm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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